星期日, 11月 18, 2007

讀《親愛的愛德烈》之一



龍教授的《親愛的愛德烈》出版了,雖然部份內容已在報章上看過,不過這星期的記者會、讀書會,給我帶來新體驗,也帶來了一點點的感動。
一直在看她兩母子這個書信專欄,讀後感通常是,一,好犀利,同亞媽談國家大事,果然是知識份子的家庭、二,安德烈還是在反叛青年期。閱讀過程很暢快,經常被安德烈的回應笑死,也相信令收信的母親吹得「啤」一聲。
就這樣,有點距離,我媽只得小二三程度,不可能跟她談甚麼嚴肅事,而我亦已過了安德烈的青少年期。龍教授說母親們認同她,年輕的就是安德烈那邊,有沒有中間?最初我以為兩邊也不是,我固然不是母親,也不再是常跟亞媽理論的青少年,不過我很明白安德烈的想法,看罷也會在想,過幾年你便不會這樣,是年紀的問題。
可不是,經過記者會、讀書會,聽她們的解說的回答,她們的問題當然是她們的問題,也自有她們的解決方法,然而,我明白到,亞媽終究是囉唆長氣的,管她是龍應台還是甚麼,而我雖不再是二十來歲,還是有向亞媽「發脾四」的時候。然後,在昨日的讀書會上,龍教授把她那篇《目送》讀了一篇,原來我之前只看了上半部,讀到她寫看著兒子的身影離去而頭也不會,沒看到的是寫爸爸那一段,龍教授一邊在讀,我的淚水不住在眼框內走動,我努力地忍著。
「所謂父女母子一場,只不過意味著,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。」
我認為她的總結就是「相聚有時」,甚麼也有限額,年青,雖不致是無限,卻也沒法感受到限額的問題、限額的迫切。
朋友們說龍教授愈來愈受佛家思想影響,我不知道,只是我明白到,成長就是不斷接受、認同一些很老生常談的事,很老土,卻很真實。

《目送》﹣龍應台

華安上小學第一天,我和他手牽着手,穿過好幾條街,到維多利亞小學。九月初,家家戶戶院子裏的蘋果和梨樹都綴滿了拳頭大小的果子,枝椏因為負重而沉沉下垂,越出了樹籬,勾到過路行人的頭髮。

很多很多的孩子,在操場上等候上課的第一聲鈴響。小小的手,圈在爸爸的、媽媽的手心裏,怯怯的眼神,打量着周遭。他們是幼稚園的畢業生,但是他們還不知道一個定律:一件事情的畢業,永遠是另一件事情的開啟。

鈴聲一響,頓時人影錯雜,奔往不同方向,但是在那麼多穿梭紛亂的人群裏,我無比清楚地看着自己孩子的背影——就好像在一百個嬰兒同時哭聲大作時,你仍舊能夠準確聽出自己那一個的位置。華安背着一個五顏六色的書包往前走,但是他不斷地回頭;好像穿越一條無邊無際的時空長河,他的視線和我凝望的眼光隔空交會。

我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門裏。十六歲,他到美國作交換生一年。我送他到機場。告別時,照例擁抱,我的頭只能貼到他的胸口,好像抱住了長頸鹿的腳。他很明顯地在勉強忍受母親的深情。

他在長長的行列裏,等候護照檢驗;我就站在外面,用眼睛跟着他的背影一寸一寸往前挪。終於輪到他,在海關窗口停留片刻,然後拿回護照,閃入一扇門,倏乎不見。

我一直在等候,等候他消失前的回頭一瞥。但是他沒有,一次都沒有。現在他二十一歲,上的大學,正好是我教課的大學。但即使是同路,他也不願搭我的車。即使同車,他戴上耳機——只有一個人能聽的音樂,是一扇緊閉的門。有時他在對街等候公車,我從高樓的窗口往下看:一個高高瘦瘦的青年,眼睛望向灰色的海;我只能想像,他的內在世界和我的一樣波濤深邃,但是,我進不去。一會兒公車來了,擋住了他的身影。車子開走,一條空蕩蕩的街,只立着一只郵筒。

我慢慢地、慢慢地了解到,所謂父女母子一場,只不過意味着,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。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,看着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,而且,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:不必追。我慢慢地、慢慢地意識到,我的落寞,彷彿和另一個背影有關。

博士學位讀完之後,我回台灣教書。到大學報到第一天,父親用他那輛運送飼料的廉價小貨車長途送我。到了我才發覺,他沒開到大學正門口,而是停在側門的窄巷邊。卸下行李之後,他爬回車內,準備回去,明明啟動了引擎,卻又搖下車窗,頭伸出來說:「女兒,爸爸覺得很對不起你,這種車子實在不是送大學教授的車子。」

我看着他的小貨車小心地倒車,然後噗噗駛出巷口,留下一團黑煙。直到車子轉彎看不見了,我還站在那裏,一口皮箱旁。

每個禮拜到醫院去看他,是十幾年後的時光了。推着他的輪椅散步,他的頭低垂到胸口。有一次,發現排泄物淋滿了他的褲腿,我蹲下來用自己的手帕幫他擦拭,裙子也沾上了糞便,但是我必須就這樣趕回台北上班。護士接過他的輪椅,我拎起皮包,看着輪椅的背影,在自動玻璃門前稍停,然後沒入門後。我總是在暮色沉沉中奔向機場。

火葬場的爐門前,棺木是一只巨大而沉重的抽屜,緩緩往前滑行。沒有想到可以站得那麼近,距離爐門也不過五公尺。雨絲被風吹斜,飄進長廊內。我掠開雨濕了前額的頭髮,深深、深深地凝望,希望記得這最後一次的目送。

我慢慢地、慢慢地了解到,所謂父女母子一場,只不過意味着,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。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,看着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,而且,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:不必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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